論治學治事宜分二途
自學校之弊既極,所謂教授訓導者,每歲科兩試,典名冊,計贄幣而已。師無所為教,弟無所為學,而國家乃徒存學校之名,不復能望學校之效。積習已久,不可驟更,乃不得已而以書院濟之,十八行省中,其布政司之所治者,必有數大書院,若府治,若縣治,莫不有之,即村鎮之稍大者,亦往往有焉。書院之大者,歲糜數萬金之款,聚生徒數百人;其小者,亦必有名額數十。月必有課,課必第其甲乙。官若師則視其甲乙以獎勵之。若師若弟子,均有所事事,而學校之意遂寄於書院矣。木之老也,必榮其歧;事之弊也,必貴其式。有內閣而又有軍機,有地方官而又有局所,其同一故哉!然書院之興,雖較勝於學校,其所課者,仍不離乎八股試帖,或詩賦雜體文:其最高雅者,乃分經學、史學、理學、文學等面試之。而其不切於當世之務,則與八股試帖等。上之當窮居,則忍饑寒,事占畢。父兄之期之者,曰:得科第而已。妻子之望之者,曰:得科第而已。即己之寤寐之所志者,亦不過曰:得科第而已。應試之具之外,物不知,無論事物之賾,古今之通,天下所厚望於儒生者,彼不能舉其萬一。即市儈販夫,目不知書,而既閱歷於世者甚親,其識或出儒生之上。於是舉世不見通儒之用,而儒術遂為天下病。況乎叔世俗漓,機械百出,當其伏處,苟能咿唔,作可解不可解之文字,尚能藏其拙也。一日通籍,則盡棄其詩書樂禮之空談,而從事簿書期會之實事。非獨其事非所素習也,即其情亦非己所素知。在捷給者,或不難盡更其面目;其遲鈍者,仍不免有平夙作諸生時之故態,而因以為仕病。蓋章縫之道苦矣。有識之士,深維世變,見夫士氣不振,官常不肅,學業不修,政事不舉,一一均由於所學之非;乃相與慷慨歎詫而言曰:天下之官,必與學校之學相應,而後以專門之學任專門之事,而治畢舉焉。斯言也,一唱而百和,凡為有志,莫不然之。雖然,以此論矯當世之論則可耳,若果見諸施行,則流弊之大,無殊今日。
天下之人,強弱剛柔,千殊萬異,治學之材與治事之材,恆不能相兼。嘗有觀理極深,慮事極審,宏通淵粹,通貫百物之人,授之以事,未必即勝任而愉快。而彼任事之人,崛起草萊,乘時設施,往往合道,不必皆由於學。使強奈端以帶兵,不必能及拿破侖也;使畢士馬以治學,未必及達爾文也。惟其或不相侵,故能彼此相助。土蠻之國,其事極簡,而其人之治生也,則至繁,不分工也。國愈開化,則分工愈密,學問政治,至大之工,奈何其不分哉!今新立學堂,革官制,而必曰,學堂之學,與天下之官相應,則必其治學之材,幸而皆能治事則可,倘或不然,則用之而不效,則將疑其學之非,其甚者,則將謂此學之本無用,而維新之機礙,天下之事去矣。
然則將何為而後可?曰:學成必予以名位,不如是不足以勸。而名位必分二途:有學問之名位,有政治之名位。學問之名位,所以予學成之人;政治之名位,所以予入仕之人。若有全才,可以兼及;若其否也,任取一途。如謂政治之名位,則有實任之可見,如今日之公卿百執事然,人自能貴而取之;學問之名位,既與仕宦不相涉,誰願之哉?則治學者不幾於無人乎?不知名位之稱,本無一定。農工商各業之中,莫不有專門之學。農工商之學人,多於入仕之學人,則國治;農工商之學人,少於入仕之學人,則國不治。野無遺賢之說,幸而為空言,如其實焉,則天下大亂。今即任專門之學之人,自由於農、工、商之事,而國家優其體制,謹其保護,則專門之人才既有所歸,而民權之意亦寓焉。大下未有民權不重而國君能常存者也。治事之官,不過受其成而已,國家則計其效而尊辱之。如是,則政治之家亦有所憑依,以事逸而名榮,非兩得之道哉?且今日學校官制之大弊,實生於可坐言即可起行之一念耳。以坐言起行合為一事,而責以人人能之。方其未仕,僅觀其言,即可信其能行;及其不能,則必以偽出之,而上不得已亦以偽應焉,而上下於是乎交困,天下古今,嘗有始事之初,不過一念之失,而其末也,則弊大形,極天下之力而不足挽回,此類也哉!
論譯才之難
自中上士大夫欲通西學,而以習其言語文字為畏塗,於是爭求速化之術,群起而談譯書。京內外各學堂所習書,皆必待譯而後具。叩其所以然之故,則曰:中國自有學,且其文字典貴疏達,遠出五洲之上,奈何捨此而芸人乎?且大學堂所陶鑄,皆既成名之上,舉令習洋語,將貽天下觀笑,故不為也。顧今日舊譯之西書已若干種,他日每歲所出新譯者將兒何編?且西書萬萬不能遍譯,通其文字,則後此可讀之書無窮,僅讀譯書,則讀之事與譯相盡,有志之士,宜何從乎?若以通他國語言為鄙事,則東西洋諸國當軸貴人,例通數國語言,而我則捨倉頡下行之字不能讀,非本國之言語不能操,甚且直用鄉談,援楚囚之說以自解,孰鄙孰不鄙,必有能辯之者矣。
然此不具論。即譯才豈易言哉!曩聞友人言,已譯之書,如《譚天》、如《萬國公法》、如《富國策》,皆紕謬層出,開卷即見。夫如是,則讀譯書者,作讀西書,乃讀中土所以意自撰之書而已。敝精神為之,不亦可笑耶?往吾不信其說,近見《昌言報》第一冊譯斯賓塞爾《進說》數段,再四讀,不能通其意。因托友人取原書試譯首段,以資互發。乃二譯舛馳若不可以道里計者,乃悟前言非過當也。今本館請並列之,以供諸公共鑒何如?
《昌言報》原譯
第一論論進境之理
言進境者,至噤口敝舌而人云云而後可,考其進境何如也。
友人同段譯稿
原進
夫世俗之言進也,說屢遷,而其義也混。有以滋長為進者,如國則指其民人之加多,與其幅〔員〕之彌廣;有以所產之豐歉言進者,則樹畜工虞之事是已;有時以所殖之美惡良楛言進,有時以操術之巧拙精粗言進,舉無定矣。至於驗德智之進否,則第人品能事之高下;言學問藝術之進否,則又視其思索之所及,與夫製作之所成。感物造耑,隨地而易,蓋不僅殽雜不章而已,謬誤則太半也。夫言進有道,今既置其本而求其末,追其影而失其形矣。則以人為論,由孩提以至<長>大成人。以國為論,由野蠻以至於開化,將徒見其發現外緣之先後,而不悟有內因焉實為之本。外緣者是內因所呈露之端倪,有所待而後能變者也。是故彼論一國一群之進化也,徒詫於人民欲求之日得,居養之日優,抑其生命之日安,財產之不寇,與其優遊多行,日以自由,而無所抑困;而不知是國與群之中,必其條理形官有其先變者存,夫而後乃有是之顯效也。惟常智不離人見,而窮理因以不精。不離人見者,舉兩間之變境,皆自人之利不利而進退之。苟利斯以為進矣,苟不利斯以為不進矣。而不知求進理之真實。必盡袪人見,而後其變之性情體用可得言也。今有為地學者,不知地體之進有大例,不系夫生民之初、生民之後也,乃凡水上奠分草天本條之事,皆執民居、民食以驗天演之淺深,於地學庸有當乎。故原進者,必就進以言進,而凡與進同時而並著,及夫利我之境,偶與偕行,皆不容稍雜於其際。能如是,則進之真可以見矣。
按斯賓塞氏此篇之論,乃其少作,為天演先聲,全書嚆矢。其旨欲牢籠萬化,並為一談讀其書者,非於天地人、動植、性理、形氣、名數諸學嘗所從事,必不知其為何語也。此段所謂未袪人見,即莊周所謂其見未始出於非人,息之至深而後有此。《昌言報》一述一受,貿然為之,無怪其滿紙唵〔啽〕囈也。西書可譯而急用者甚多,何必取此以苦人自苦,吾願後生以為戒也。
西學門徑功用
昔英人赫胥黎著書名《化中人位論》,大意謂:人與獼猴為同類,而人所以能為人者,在能言語。蓋能言而後能積智,能積智者,前代閱歷,傳之後來,繼長增高,風氣日上,故由初民而野蠻,由野蠻而開化也。此即教學二事之起點。當未有文字時,只用口傳。故中文舊訓以十口相傳為「占」,而各國最古之書,多系韻語,以其易於傳記也。孔子言:「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有文無文,亦謂其成章可傳誦否耳。究之語言文字之事,皆根心而生,楊雄言:「言,心聲也;書,心畫也。」最為諦當,英儒培根亦云:「世問無物為大,人為大;人中無物為大,心為大。」故生人之事,以煉心積智為第一要義。煉心精、積智多者為學者。否則常民與野蠻而已。顧知煉心矣,心有二用:一屬於情,一屬於理。情如詩詞之類,最顯者中國之《離騷》。理,凡載道談理之文皆是。然而理,又分兩門:有記事者,有析理者。而究之記事之文,亦用此以為求理之資,所謂由博反約、博文約禮皆此意也,
大抵學以窮理,常分三際。一曰考訂,聚列同類事物而各著其實,二曰貫通,類異觀同,道通為一。考訂或謂之觀察,或謂之演驗。觀察演驗,二者皆考訂之事而異名者。蓋即物窮理有非人力所能變換者,如日星之行,風俗代變之類;有可以人力駕御移易者如爐火畜之類是也。考訂既詳、乃會通之以求其所以然之理,十是大法公例生焉,此大《易》所謂聖人有以見天下之會通以行其典禮,此之典禮,即西人之大法公例也。中西古學,其中窮理之家,其事或善或否,大致僅此兩層。故所得之大法公例,往往多誤,於是近世格致家乃救之以第三層,謂之試驗。試驗愈周,理愈靠實矣,此其人要也。
吾人為學窮理,志求登峰造極,第一要知讀無字之書。倍根言:「凡其事其物為兩間之所有者,其理即為學者之所宜窮,所以無大小,無貴賤,無穢淨,知窮其理,皆資妙道。」此佛所謂牆壁瓦礫,皆說無上乘法也。赫胥黎言:「能觀物觀心者,讀大地原本書;徒向書冊記載中求者,為讀第二手書矣。」讀第二手書者,不獨因人作計,終當後人;且人心見解不同,常常有誤,而我信之,從而誤矣,此格物家所最忌者。而政治道德家,因不自用心而為古人所蒙,經顛倒拂亂而後悟者,不知凡兒。諸公若問中西二學之不同,即此而是。又若問西人後出新理,何以如此之多,亦即此而是也。而於格物窮理之用,其塗術不過二端。一曰內導;一曰外導。此二者不是學人所獨用,乃人人自有生之初所同用者,用之,而後智識日辟者也。內導者,合異事而觀其同,而得其公例。粗而言之,今有一小兒,不知火之燙人也,今日見燭,手觸之而爛;明日又見,足踐之而又爛;至於第三次,無論何地,見此炎炎而光,烘烘而熱者,即知其能傷人而不敢觸。且苟欲傷人,且舉以觸之。此用內導之最淺者,其所得公例,便是火能燙人一語。其所以舉火傷物者,即是外導術。蓋外導術,於意中皆有一例。次一案,二一斷,火能燙人是例,吾所持者是火是案,故必燙人是斷。合例、案、斷三者,於名學中成一聯珠,及以傷人而人果傷,則試驗印證之事矣。故曰印證愈多,理愈堅確也。名學析之至細如此,然人日用之而不知。須知格致所用之術,質而言之,不過如此。特其事尤精,因有推究精微之用,如化學、力學,如天、地、人、動、植諸學多內導。至於名、數諸學,則多外導。學至外導,則可據已然已知以推未然未知者,此民智最深時也。
諸公在此考求學問,須知學問之事,其用皆二:一、專門之用;二、公家之用。何消專門之用?如算學則以核數,三角則以測量,化學則以製造,電學則以為電工,植物學則以栽種之類,此其用已大矣。然而雖大而未大也,公家之用最大。公家之用者,舉以煉心制事是也。故為學之道,第一步則須為玄學。玄者懸也,謂其不落遙際,理該眾事者也。玄學一名、二數,自九章至微積,方維皆麗焉。人不事玄學,則無由審必然之理,而擬於無所可擬。然其事過於潔淨精微,故專事此學,則心德偏而智不完,於是,則繼之以玄著學,有所附矣,而不囿於方隅。玄著學,一力,力即氣也。水、火、音、光、電磁諸學,皆力之變也。二質,質學即化學也。力質學明,然後知因果之相待。無無因之果,無無果之因,一也;因同則果同,果鉅則因鉅,二也。而一切謬悠如風水、星命、祥之說,舉不足以惑之矣。然玄著學明因果矣,而多近果近因,如汽動則機行,氣輕則風至是也,而無悠久繁變之事,而心德之能,猶未備也,故必受之以著學。著學者用前數者之公理大例而用之,以考專門之物者也。如天學,如地學,如人學,如動植之學。非天學無以真知宇之大,非地學無以真知宙之長。二學者精,其人心猶病卑狹鄙陋者,蓋亦罕矣!至於人學,其蕃變猶明,而於人事至近。夫如是,其於學庶兒備矣。然而尚未盡也,必事生理之學,其統名曰拜歐勞介,而分之則體用學、官骸學是也。又必事心理之學,生、心二理明,而後終之以群學。群學之目,如政治,如刑名,如理財,如史學,皆治事者所當有事者也。凡此云云,皆煉心之事。至如農學、兵學、御舟、機器、醫藥、礦務,則專門之至溢者,隨有遭遇而為之可耳。夫惟人心最貴,故有志之士,所以治之者不可不詳。而人道始於一身,次於一家,終於一國。故最要莫急於奉生,教育子孫次之。而人生有群,又必知所以保國善群之事,學而至此,殆庶幾矣。諸君子力富而志卓,有心力者任自為之,僕略識塗徑,聊為老馬之導,非曰能之也。
界說五例
一、界說必盡其物之德,違此者其失混。
二、界說不得用所界之字,違此者其失環。
三、界說必括取名之物,違此者其失漏。
四、界說不得用詁訓不明之字,犯此者其失熒。
五、界說不用「非」、「無」、「不」等字,犯此者其失負。
斯密亞丹傳
斯密亞丹者,斯密其氏,亞丹其名,蘇格蘭之噶谷邸人也。父業律師,為其地監榷,死逾月而亞丹生。母守志不再醮,撫遺腹甚有慈恩,卒享大年,親見其子成大名。而亞丹亦孝愛,終其身不娶婦,門以內,雍雍如也。亞丹生而羸弱,甫三歲,游外家,為埃及流丐所擄。尋而復歸,入裡小塾學書計。十四進格拉斯高鄉學,十八而為巴列窩選生,資以廩餼,入英之鄂斯福國學。當十七稘中葉,英國國論最淆,教宗演事上無犯之旨。凡後此所嚴為立政憲法者,皆以謂叛上褻天之邪說而斥之。韓諾華氏新入英為王,英前王雅各黨人,潛聚其中,陰謀所以反政者。以故國學師資窳怠,章則放紛。斯密遊於其間,獨亹亹毣毣,沈酣典籍,居之六年,而學術之基以立。既卒業,居額丁白拉,以辭令之學授徒,一時北部名流,多集館下。於是而交休蒙大辟。休蒙大辟者,以哲學而兼史家,為三百年新學鉅子。斯密與深相結,交久而情益親。繼而主格拉斯高名學講習,其明年改主德行字,又時時以計學要義演說教人。蓋斯密平生著作,傳者僅十餘種,《原富》最善,《德性論》次之,皆於此時肇其始矣。一千七百六十三年,有公爵拔古魯者,挾斯密以游歐洲,居法國者三十閱月。法人為自然學會,會中人皆名宿,而休蒙適副英使居巴黎,則介斯密游其曹偶,遂與拓爾古、格斯尼、摩禮利輩,皆莫逆為摯交,而斯密之見聞乃益進。
當是時,歐洲民生蕉然,大變將作,法國外則東失印度,西喪北美,內則財賦枵虛,政俗大壞。華盛頓起而與英爭自立,兩洲騷然。自由平等之義,所在大昌。民處困阨之中,求其故而不得,則相與歸獄於占制。有識之徒,於政治宗教鹹有論著。斯密生於此時,具深湛之思,值變化之會,故《原富》有作。雖曰其人贍知,抑亦時之所相也。歸裡杜門十年,而《原富》行於世。書出,各國傳譯,言計之家,偃爾宗之。而同時英宰相弼德,於其學尤服膺,欲采其言,盡變英之財政。適與拿破侖相抗,兵連軍興,重未暇及也。然而弛愛爾蘭入口之禁,與法人更定條約,平其酒榷,不相齕,則皆斯密氏之畫雲。夫兵者,國之蟊賊,而變法與民更始,非四封無警尤不行。北美自立,英國債之積已多,洎連普魯士,以抗拿破侖,海陸倥傯,斯英人無釋負之一日矣。顧英國負雖重,而蓋藏則豐。至今之日,其宜貧弱而反富強者,夫非掊鎖廓門,任民自由之效歟!則甚矣,道之無負於人國也。
居久之,斯密為格拉斯高國學祭酒,年六十四矣,逾三年死,葬於額丁白拉剛囊門之某園。斯密於學靡所不窺,少具大志,欲取經世之要而一理之,道遠命促,僅竟其二。《德性論》言風俗之所以成。其與同時哲學家異者,諸家言群道起於自營,《德性論》謂起於人心之相感。性豈弟,人樂與親,與人言論,不為發端,俟有所起而後應之。機牙周給,強記多聞,舉座驚歎。燕居好深湛之思,當其獨往,耳目殆廢。家本中貲,以學自饒,然勇於周恤,盡耗其產。死日獨余楹書,以畀其外弟竇格拉斯雲。
譯史氏曰:德人最重汗德《心學》,見謂生民未有,必求其配,無已,其《原富》乎?夫二書辭旨,奧顯絕殊,而德人稱之顧若此。或曰:斯密之遊法也,去革命之起無兒時,然於事前未聞一論及之。此以雲先兒之識,殆未然歟?嗟夫!此以見斯密之不苟,而立言之有法也。夫妄億一國之變,雖庸夫優為之,中以邀名,不中無。獨至知言之士,一言之發,將使可復。彼寧默然者,知因緣至繁,無由施其內籀之術故也。不然,據既然之跡,推必至之勢。理財禁民之際,一私之用,則禍害從之。執因而窮果,以斯密處此,猶疇人之於交食,良醫之於死生,夫何難焉!雖然,吾讀其書,見斯密自詭其言之見用也,則期諸烏托邦。其論四民之愛國也,則首農而黜商賈。顧死未三十年,大通商政,行之者不獨一英國也。而死守稼律,聯田主以旅距執政,乃農而非商也。事之未形,其變之不可知如此,雖在聖智,有時而熒。然則後之論世變者,可不謹其所發也哉!可不謹其所發也哉!
孟德斯鳩傳
孟德斯鳩,法國南部兒奄郡人也,姓斯恭達,名察理。世為右族,家承兩邑之封,凡二百餘年,曰布來德,曰孟德斯鳩。世即以其一封稱之曰孟德斯鳩男爵雲。生一千六百八十九年,當名王路易第十四之世。當是時,法戰勝攻取,聲明文物冠諸歐,然值政教學術,樂新厭古,人心物論,窮極將變時。於是論治道者,英有郝伯思、洛克,義有墨迦伏勒,而法有孟德斯鳩。則導福祿特爾、盧梭輩先路者也。家於西土僅中貲,以善治生,未嘗窘乏。地望勢力,高不足以長驕,卑常足以自厲,然約情束欲,安命觀化,幼而好學,至老弗衰。常語人曰:吾讀書可用蠲忿釋悁,雖值佛逆,得開卷時許,如回溫泉以銷冰雪,扇清風而解熱煩也。其姿之近道如此。
年二十五,入博爾都郡議院為議員。法舊制諸郡議院,法家所聚,民有訟獄,則公享之。先是其季父入貲,為其院主席,父子冠假,衣黑衣,時以為寵。逾二載而季父捐館舍,遺令以其位傳猶子孟德斯鳩,俸優政簡,時事國論,多所與聞,然而非其好也。視事十稔,年幾四九,又以其位讓人,退歸林墅。蓋自茲以往,至於沒齒,都三十年,捨探討著述之事,無以勞其神慮;而捨歷史政治,又無以為其探討著述。若孟德斯鳩者,殆天生以為思想學問者歟?
其著書甚蚤,年方二十齡,有《神學論》。又嘗考羅馬宗教所與治術關係者。然不甚求知於人,世亦不知重也。年三十二,成《波斯文錄》。借彼土之文辭,諷本邦之政教,移情剡目,通國為懽,而教會深銜之。方其罷博爾都議院主席也,適巴黎國學有博士闕待補,孟德斯鳩甚欲得之。而翊教伏烈理使謂其長曰:「《波斯文錄》於國教多微辭,今國學顧容納其作者,王將謂何?」其長懼而不敢。孟德斯鳩乃以書抵之曰:「足下辱我已甚。吾計惟出奔他國,庶幾棲息餘生,自食其力。所不能得諸同種者,猶冀遇諸他人耳。」伏烈理不得已罷攻,而孟德斯鳩補博士。已而游奧之維也納,更匈牙利,盡交其賢豪。踰嶺度威匿思入羅馬,謁教王。教王禮遇有加,不以《文錄》為意。北旋,登瑞士諸山,溯來因之水,北出荷蘭,渡海抵大不列顛,居倫敦者且二稔。於英之法度尤加意,慨然曰:「惟英之民,可謂自由矣。」入其格致王會,被舉為會員。最後乃歸法,徜徉布來德、巴黎間。一千七百三十四年,成《羅馬衰盛原因論》。論者稱其裁勘精究,斷論切當,於古得未嘗有者。顧所發憤,乃在《法意》一書,當此時,屬稿者已六七年矣,前論特其嚆矢而已。精銳綆修,窮晝夜矻矻,凡十有四年,而《法意》行於世。遐搜遠引,鉤湛矚幽。凡古今人事得失之林,經緯百為,始終條理。於五洲禮俗政教,莫不籀其前因,指其後果。既脫稿,先以示同時名碩海羅懷紂。海羅懷紂歎曰:「作者宇宙大名,從此立矣。」印板既布,各國迻翻,一載間板重者二十二次。風聲所樹,暨可知矣。福祿特爾嘗稱曰:「人類身券,失之久矣,得此而後光復。」拿破侖於兵間攜書八種自隨,而《法意》為之一。後為其國更張法典,勒成專編,近世法家仰為絕作,而《法意》則其星宿海也。年六十有六,卒於家。方其彌留也,以宗教有懺悔之禮,神甫輩以孟生平於其法多所誹毀,頗欲聞其臨終悔罪之言,然卒不可得,但叩之曰:「孟德斯鳩,若知帝力之大乎?」對曰:「唯其為大也,如吾力之為微。」
譯史氏曰:吾讀《法意》,見孟德斯鳩粗分政制,大抵為三:曰民主,曰君主,曰專制。其說蓋原於雅理斯多德。吾土縉紳之士,以為異聞,慮叛古不欲道。雖然,司馬遷《夏〔殷〕本紀》言伊尹從湯言九主之事,注家引劉向《別錄》。言九主者,有法君、專君、授君、勞君、等君、寄君、破君、國君、三歲社君,凡九品,是何別異之眾耶?向稱博極群書,其言不宜無本。而三制九主,若顯然可比附者。然則孟之說非創聞也,特古有之,而後失其傳云爾。
原敗
日俄失和,斗於吾國遼沈之間者一年有半。自交綏以來,日本匪役不利,而俄則陸海二軍,僅存餘燼,雖欲更舉,力亦殫矣。夫俄之壤地,跨越三洲,自厥祖大彼得以來,為列強所深憚,擬為北方大熊,而日本用區區島國,崛起東海。方事初起,世謂此無異以侏儒而斗長狄。俄之君將,亦自謂長駕遠馭,掃清東陲,定太平洋權力之基礎,在指顧間耳,而乃大謬不然如此。此豈疆場之事?利鈍本不可知,抑未戰而所以勝負者已存,特世之人不之察耶?和局將定,兵事已闌,乃准陸士衡《辨亡》之例,而作《原敗》。
則先言此役之所以成。蓋俄之東略,始於康、雍之間,而大盛於咸、同以後。方其割吾壤烏蘇裡以東也,日人大懼。而俄方經營厙頁島厙頁之厙字從廠,讀若賒,俗誤作庫。此正如猶大之訛猶太,爪哇之呼瓜哇、海參崴,不遺餘力。南規朝鮮,西撫滿洲,寖假而西伯利亞鐵軌之議建矣。夫俄本北方高原之國,頗近荒寒,自依番彼得之後,常以出海港埠為要圖。黑海門戶,道突厥舊京,而英法為之阻L。波羅的之廓倫斯達,多凍罕通。而北海之亞庚哲爾,滋無論矣。亦嘗有意於波斯灣,顧鄰印度,英之所必爭也。彼既塞於西、北、南三方,則因勢利便,遂注其全力於東,亦其所耳。甲午,我與日本力爭高麗,海陸軍熸而遼南盡矣!當此之時,俄之必出而爭者,亦勢也。且慮獨力不足制日,乃牽德法以為之,於是中國以台澎易遼。俄名仗義扶鄰,而實則視滿洲為禁臠。既樹德於中國,又以遂東封之圖。俄之計得,於斯為極。李文忠公之充專使而賀加冕也,俄皇於李,恩猶父子,於是密約以成,遼事乃愈轇轕而不可問。主俄者則曰:「英日必不利於中國,俄之佈置,雖曰自為,亦所以固吾圉也。」主英、日,者則曰:「使鐵路成,滿洲非中國有矣。」朝野紛囂,自甲午以來,莫不如此。
且歸遼之事,惠此中國者,不止一俄國也,有德法焉。事定,是二國之索酬甚亟。政府百方稱感,皆不足以滿德人之慾。已而德皇遣海靖為專使,伸鐵拳政策於東方。而吾之膠州軍港,乃以微罪行矣。法於兩廣之間,亦稱滿意。三國政策相若,故亦相倚。德之宰相曰:「各國舊議,所欲保全者,真中國耳,滿洲非真中國也。」而俄皇則曰:「使德而不關吾遼沈者,吾亦不問膠澳也。」故膠澳既去,而旅順大連隨之。英以抵制,徐起而收威海,皆若固然者。嗚呼!四者亡而中國北方無軍港,而分割各據之勢,亦隱然以此為先聲矣!
以甲午師徒之撓敗,吾之情現勢屈。故乙未、丁酉之際,瓜分中國之說,特甚於歐美間。各國包藏禍心,俄德尤甚。來使如喀希尼、巴布羅福、海靖、克林德等,其恫喝之情態,運動之秘密,至今輦下,猶能言之。而此時天主、耶穌二教勢力,亦熾然增長於內地。民教積不相能,加以外患逼迫,人人自危,於是乎有庚子之拳禍。鑾輿西幸,八國之師至京,李文忠公奉旨議和,實無所議,惟日以外人所要索者,報達行在而已。俄人著意,重在奉天,嘗欲自別於眾,故其兵在畿輔者,拔去先於眾人,而奉天之兵,稱保護鐵軌不即去。癸卯之秋,既遵約矣,旋以末節為名,復入踞之。由是五洲之人,皆曉然於俄國之政策,而東省戰端開矣。 然而右之所敘列,皆此役之遠因,而為天下所共見者耳。乃尚有其近因真因而為天下所不盡知者,則當自俄之宮邸而求之。俄皇尼占拉第二者,其全名曰尼古拉‧亞烈山多威支,其國姓曰羅馬諾甫,其先皇曰亞力山大第二。尼古拉娶於德,生四女。近者兵事方興,而生太子,後無權,不甚預國事。預國事而權力足以制俄皇者,則太后也。太后名馬利達格瑪,性高亢急暴,好利怙權而守舊。尼古拉嚴憚之,行政用人,多出於其母。樸畢多訥塞甫為全俄教會長老,於皇室為師保,國人所甚惡,然以太后故,不可易也。他若前者被戕之宰相布勒福,銀號巨商畢左布拉胙福、式法金、歌連密金、穆拉維也甫、阿力喀塞剋夫、阿保連士機等十餘大臣,皆太后所位置者。其皇室周親,凡居尼占拉父行大父行者,列爵大公,皆據津要,重祿高位,而治軍儲,主帑藏,以浮冒侵蝕為俗。此今日天下所共聞,無庸為俄諱飾者也。
一千八百九十八年間,西伯利亞林納金礦大興,其中母本,有言出自俄太后與諸大公之所集者,以任用不得其人,財大耗散,然而桑榆之收,則一飯未嘗或忘焉。於是亞烈山達大公,薦畢左布拉胙福其人者,為恢復之計。畢嘗謂滿洲高麗,得一即可以富國,其礦產森林,雖償十倍所舊亡,易耳。太后及某大公等信之,又出鉅資,集株股付畢,使治其事。俄皇知而心然之也,所不知其事者,獨舊相維忒,與外部拉斯道夫而已,
爾乃建新埠於大連灣,易其名曰達爾尼,濬旅順之船澳。殖民之使者四出,倡勸其民,令東徙。開煙台之煤,收漠河之金,廣治道塗,遍置銀號,以遼陽為之中樞。凡此所為,勞費甚鉅,叩其所自,公帑而外,大抵皆俄太后與數大公之私財也。
浸假而滿洲撤兵之期至矣,中國之政府告之,各國之使臣及之,而俄則借地方未靖,馬賊猶多為辭,相與支吾而已。顧其部署則愈密,調兵則日多,經營則彌奮,俄之用心,為五洲所同見。雖維忒等力勸俄皇以踐約,無如宮邸之間,人為不懌,意謂使俄國於滿洲而讓權,將深宮之鉅本,坐再失也,則期期以為不可,而尼古拉無如何也。
使俄而有廉潔公忠之大臣,其首推外部拉斯道夫乎?其於東方政策,雖未若維忒之力主撤兵,然知日人之必不可與戰,而又深惡畢左布拉胙福之為人。俄之宮邸諸人,惡其沮事也,則相與謀奪其權,而進畢之黨人阿力喀塞剋夫。蓋至此而日俄之戰,不可免矣。
阿督之為遠東總督海軍提督也。俄皇詔外部曰:「繼自今,遠東責任悉歸阿,外部不必問也。」阿既履新,則一主佔據遼韓之謀,告俄皇曰:「日本易與耳,雖外示憤張,必無戰事。」故自甲辰正月以前,俄京無人策日本出於戰者。至決裂之前數日,尼古拉猶告人曰:「一切幸平善,日本怒氣,終歸消滅,朕之朝代,固太平之朝代也。」諸親藩大公,亦謂必無戰事,所領庫帑,名整軍實者,大抵自肥。及日本以魚雷入旅,攻其舟師,阿與諸將方張樂高會,而俄皇於其夕,亦御樂部於某名園,及歸,得阿電,知所破壞皆新艦,如夢初覺也。
由其近因觀之,是日俄之戰,起於尼古拉之背約,而尼古拉之背約,乃見制於太后與人公也。而太后大公,所必使俄皇背約者,其心以為不背約而據滿洲,將一切經營皆盡,而京垓之財,不可復也。且戰不徒於是起也。交綏以後,數數敗衄,脫為俄計,必以早和為佳。顧遼陽告敗不和,旅順告降不和,奉天破半兆之眾,舉國嘩噪,而猶不和。直至海軍再熸,而後使出。此蓋宮邸之間,以日本不能持久為說,而尚冀已破之甑,可以復完,已去之財,可以復得。而上行下效,舉國貪惏,以謂日本雖強,不能度烏拉山,入波羅的海以攻其都。雖師興以來,國之所費,過二千兆羅卜而有餘,然而乘時致富者,自有人也。使聞者疑吾言乎?則其中腐敗之形,請更一一。
俄大臣之侵蝕公帑,貪冒不忠,以僕所聞,真有令人難信者,顧不幸事實所存,往往發露,雖欲深諱,當無從也。如去歲三月塞爾哲大公即本年二月間為人所刺殺者所領庫款數十兆羅卜,名籌備軍儲。至四月,所辦罐頭熟肉,至於糖酒煙茶,由莫斯科運往東方軍前,值羅卜者以兆計矣。當是時,有塔馬老甫者,實司轉餉,擬取道德國之丹輯,山海運以達遼海。乃其物至德,皆已轉售,其取值不及原購之半也。至其四月,復由莫斯科有運致軍衣之事,然至薩麻拉,以受載過重,毀車中止。藉詞復令天熱,而一切氈毳呢羽之品,皆散之。六月,國民捐送藥物扶傷器品,費至不貲。起運後二十餘日至墨梅勒,有二賈人,以什一之價盡收之而去。同月,由聖彼得堡運佛企酒十萬箱至滿洲,雲以犒軍,及至開箱,則無酒也。八月,運軍火,亦於中途以半價出售之於二華商。苦將軍知之,然不願頌言也。夫餉軍實,塞爾哲大公之專責也,而俄軍發運收報,豈無文書章程。顧其奸如此,此誠非外人所可思議者矣!
其亞烈山達大公,則司撫卹傷亡、哺養孤寡之事,其款多出國民所樂輸。顧此款之於軍也,則致十而受一。而其於軍士家室,至於去歲年杪,尚未聞有一錢之散。有市儈名畢左布拉胙福,四年以往,不名一錢。乃至今日,則全俄一巨富,叩其所由,則亞烈山達之私人也。
兵弁之革靴,政府發價,每雙三羅卜,乃匠人所實得者,每雙一羅卜七角五尖,由是其靴至軍,皆不堪用。事發,匠人得罪被誅者不少,而一羅卜二角五尖之所歸宿,則大公也。白糖之至哈爾濱、遼陽者以噸計,然強半雜泥沙。事發,商人得罪入路力加獄者五人,顧其得利者,則畢左布拉胙福也。
其尤足異者,俄通都大邑中,如莫斯科,如耶路士辣,如卡魯加,如圖拉等都會,店肆間軍用衣料,公然市賣。牽車小賈,持軍人氈衣,望門喚賣,自表價廉,而官不過問。其西伯利亞鐵軌,以軍興議添車輛,由此而莫斯科、聖彼得堡二京大官,事其事者,皆以致富。聞所侵吞者,不下數百萬羅卜也。
海陸軍員缺,欲得之者,非賄不行,學術、資格、勞積皆不問。大抵少年居海軍學塾中年餘,第令其家有財,費羅卜數千,即可得缺。陸軍亦然,惟其價值,較海軍為稍賤。以是之故,二路之官,多愚劣稚呆,於駕海行軍,兒無所曉。問其何能,但飲佛企酒、吸雪茄煙足矣!
或曰:使政令軍實腐敗如此,則俄廷中職司糾彈者,安所事乎?不知司糾彈者之腐敗,且更甚於他曹。大法司穆拉維也甫,近新辭職無兒時,方其在位,勢極渲赫。故俄民有七貴之稱,或曰七鬼。七貴者,太傅宗教長老樸畢多納塞甫也,故宰相內部布勒福也,故大公塞爾哲也,大公亞烈山達也,東方銀行總董畢左布拉胙福也,皇太后瑪利達格瑪也,而以大法司穆拉維也甫終焉。
從來內政腐敗,軍聲未有克揚於外者也。雖然,俄尚武而行徵兵之令者也,自大彼得以來,蔚然為一強大國。意者文治不張,其武烈有足恃乎?而孰知又大謬。東方之役,俄之所調發,以應前敵者,大抵皆豫備之兵也。其不遣常備額兵,而獨遣豫備之兵,何耶?蓋內亂方殷,尼古拉與其族所恃以彈壓其民者,僅僅恃此素所嗅咻豢養之常備兵耳。至於豫備,本皆民也,附於疾視其君之亂眾者也,是故遣之。外之有禦敵之用,內之有去疾之功,是固一舉而兩得者矣,此其所以必遣豫備也。顧其調遣之情形,雖老杜之《兵車行》、《石壕吏》諸篇,殆不足以盡其慘劇。故觀者某謂:見此日俄國之徵兵,而不傷心斷腸者,殆非人類。俄之鄉民至愚,然一家五六口,所視以得哺者在一男子,去則五六口饑矣。每徵兵令下,輒逃去其鄉,越界而之他國者,如雲而起。然必稍有積蓄而後有以賂關吏而具行糧,否則不達。
嘗有人過俄國露拉機車站,親見兵行,筆記其事曰:「某日至車站,見豫備兵到處皆滿。搖鈴一聲,則無數婦人皆持其男子痛哭,旁有小兒,號泣助哀。鈴再搖,忽見一老婦暈絕臥地,則某兵之母也。鈴三搖,巡兵執棒驅人退,送者皆失聲。車既動,忽一婦人臥車轍中,頃刻齏粉。吾適坐車中,見一人從窗欲躍出,同行者從其後力持之,得不墜,已而推使坐。車中之兵,齊聲發歌,盤旋跳舞,類眾狂者,惟彼不跳亦不歌。車臨次站,地名波羅塔窪,彼忽起長跽車中,拱手仰天作禱狀。眾歌忽止,驗長跽者,則已死。視其身,有利刃尺餘,自胸達背,穎脫而出。」記者曰:「此非奇聞也,但當征發時,車站中日日有此事,不足奇也。」
棄伍逃兵,往往而有。嘗見其表,總十五邑逃亡。自去年三月至九月,常備兵逃者自千四百人至九人不等,豫備兵逃者自萬六千人至六百十二人不等。至於今年,逃亡尤甚。往者美人與斯巴尼亞爭古巴,民爭往者不下數十萬,以不得與尺籍為大恨。英戰南非,團練響應,是何相去之遠耶,此有國者所宜深長思也。
以上所言,其在國之兵也。至於臨敵,其劇場即吾之壤上,是宜為吾人所共見,而無待煩辭者。顧報紙所稱,往往傳其大事,至於細情,或不能盡,則吾又不得不略言之。今夫俄之敗者,非日本之能敗也,其十七八皆俄自敗之。若魯巴金,知名而有閱歷之將也,其終歸墮績,至求瓦全而不得者,蓋內困於讒人,而外窮於將士之不用命也。夫俄兵之橫暴無人理,此次之發現於滿洲者,殆歷史之所無。日本以此而收其功,吾民以此而當其厄。彼諸將之中所有者,媢嫉也,交訌也,不兩下也。無事則飲博淫凶,遇戰則瞀亂而不相救。如是而馭疾視不欲戰之兵,又安得以不敗乎!聞去年瓦房店之役,方戰,俄兵甚為得勢,領將以有利之可乘,令勿退,且以必勝勖之。其兵曰:「必求勝者,若自取之。」而其眾退如故。領將知事之無望也,乃以手銃擊其顏行,而以末丸自轟其首,此將死軍前也。
他若旅順之攻守,相持殆一年,為五洲所稱歎。故降之日,德皇以二寶星,一以旌守者,一以賀攻者。以為守者之所為,必極人力之所能為,援絕計窮,而後出此矣。乃寖假而英之《泰晤士》訪事,先發其端,天下始知所言之皆謬。俄某將消人曰:「依士拓蘇之見,方五六月已欲降,其猶守半年者,乃其下之所逼耳。」後聞日人云:「士拓蘇之不能守,日固知之,而其始之有聲者,日實為之,所以堅俄皇之委任云爾。」
至於海軍,尤不足道,非船器之不精也,而將領之不足任,其大誤在於用阿力喀塞剋夫,故其始則太平洋之軍殘。雖然,猶可以戰也,乃相率深藏而不肯出。至馬加老甫死,而督戰者愈無人矣,最後而波羅的之軍熸焉。方其未然,早有人知其敗也。乃至今年五六月間,黑海之軍,又相率為叛。聞波典蒙金之在奧迭沙也,左右圍之者十一舟,而叛艦去無恙。然則討者與反者之表同情,又可見矣。
是故東方之潰敗,於俄國非因也,果也。果於何?果於專制之末路也。夫俄皇尼古拉,親為十九、二十世紀之國主,乃欲守二三百年大漠西域之舊制。宗教則務使民為迷信,風俗則塞外輸之文明,報紙則監之以申援爾,憲法則言其時之未至,加以群凶在位,獨厲威嚴。海牙之會,粉飾野心,以欺天下,謂帝王之位可長保也。率之民不聊生,內亂大作,方其與日戰也,猶冀引通國之目光,使之外向。天不佑暴,師徒輿屍,國財虛糜,而民心益怨,至於本年正月二十三日之事,識者以為尼古拉君民之誼,絕於此矣!革命黨人,日益猖橫,俄皇之命,懸其手中,所未行大事者,特須時耳。《泰晤士報》曰:俄皇目前捨其兵而外,一無可恃,然觀於波典蒙金之事,則此區區者,亦將有不可恃之時。然至如此,而憲法之議,向不過以空言塗通國之耳目。羅馬諾甫之朝代,其不為法國褒爾謗之續者,蓋亦僅耳。東方之敗之於俄,譬諸人身,其肢末之痿歟。
教育與國家之關係
論吾國自發捻蕩平之後,爾時當事諸公,實已微窺舊學之不足獨恃。惟然,故恭親王、文文忠立同文館於京師;左文襄、沈文肅開前後學堂於馬江;曾文正親選百餘幼童以留學於美國;李文忠先後為水師、武備、醫學堂於天津。凡此皆成於最早而亦各著成效者也。然除此數公而外,士大夫尚篤守舊學,視前數處學堂,若異類之人,即其中不乏成材,亦不過以代喉舌供奔走而已。逮甲午東方事起,以北洋精練而見敗於素所輕蔑之日本,於是天下愕眙,群起而求其所以然之故,乃恍然於前此教育之無當,而集矢於數百千年通用取士之經義。由是不及數年,而八股遂變為策論,詔天下遍立學堂。雖然,學堂立矣,辦之數年,又未見其效也,則嘩然謂科舉猶在,以此為梗。故策論之用,不及五年,而自唐末以來之制科又廢,意欲上之取人,下之進身,一切皆由學堂。不佞嘗謂此事乃吾國數千年中莫大之舉動,言其重要,直無異占者之廢封建、開阡陌。造因如此,結果何如,非吾黨淺學微識者所敢妄道。但身為國民,無論在朝在野,生此世運轉變之時,必宜人人思所以救此社會,使進於明盛,而無陷於阽危,則真今世之中國人,所人人共負之責任,而不可一息自寬者也。
處物競劇烈之世,必宜於存者而後終存。考五洲之歷史,凡國種之滅絕,抑為他種所羈縻者,不出三事:必其種之寡弱,而不能強立者也;必其種之暗昧,不明物理者也;終之必其種之惡劣,而四維不張者也。是以講教育者,其事常分三宗:曰體育,曰智育,曰德育。二者並重,顧主教育者,則必審所當之時勢而為之重輕。是故居今而言,不佞以為智育重於體育,而德育尤重於智育。諸公乍此語,恐且以吾言為迂,不佞請細為分晰,諸公將自見其理之無以易也。
何以言智育重於體育耶?中國號四萬萬人,以民數言,殆居全球五分之一,夫國不憂其寡弱。至於個人體育之事,其不知衛生者,雖由於積習,而亦坐其人之無所知,故自踐危途,曰戕其生而不覺。智育既深,凡為人父母者,莫不明保赤<持>衛生之理,其根基自厚,是以言智育而體育之事固已舉矣。且即令未至,中國二十餘行省,風氣不齊,南人雖弱,北人自強,猶足相救。但競爭之場,徒雲強碩,尚未足耳。諸公不見近者俄日之戰乎?夫體干長大,殆無過於俄人。而吾之島鄰,則天下所稱之侏儒者也。顧至於戰,則勝家終在此而不在彼,是亦可以思其理矣。不佞此言,非雲不重體育。夫苦攻勤動,以進國人於尚武之風,正吾國今日之所亟。故往日嘗謂,中國文場可廢,而武科宜留,亦猶此旨。但三者籌其緩急,覺無智育,則體育萬萬不逮事耳!
何以言德育重於智育耶?吾國儒先有言,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夫西人所最講、所最有進步之科,如理化,如算學總而謂之,其屬於器者九,而進於道者一。且此一分之道,尚必待高明超絕之士而後見之,餘人不能見也。故西國今日;凡所以為器者,其進於古昔,兒於絕景而馳,雖古之聖人,殆未夢見。獨至於道,至於德育,凡所以為教化風俗者,其進於古者幾何,雖彼中夸誕之夫,不敢以是自許也。惟器之精,不獨利為善者也,而為惡者尤利用之。淺而譬之,如佔之造謠行詐,其果效所及,不過一隅,乃自今有報章,自有郵政,自有電報諸器,不崇朝而以遍全球可也,其力量為何如乎?由此推之,如火器之用以殺人,催眠之用以作奸,何一不為凶人之利器?今夫社會之所以為社會者,正恃有天理耳!正恃有人倫耳!天理亡,人倫墮,則社會將散,散則他族得以壓力御之,雖有健者,不能自脫也。此非其極可慮者乎?且吾國處今之日,有尤可危者。往自堯舜禹湯文武,立之民極,至孔子而集其大成,而天理人倫,以其以垂訓者為無以易,漢之諸儒,守闕抱殘,辛苦僅立,綿綿延延,至於有宋,而道學興。雖其中不敢謂於宇宙真理,不無離合,然其所傳,大抵皆本數千年之閱歷而立之分例。為國家者,與之同道,則治而昌;與之背馳,則亂而滅。故此等法物,非狂易失心之夫,必不敢昌言破壞。乃自西學乍興,今之少年,覺古人之智,尚有所未知,又以號為守先者,往往有末流之弊,乃群然懷鄙薄先祖之思,變本加厲,遂並其必不可畔者,亦取而廢之。然而廢其舊矣,新者又未立也。急不暇擇,則取剿襲皮毛快意一時之議論,而奉之為無以易。此今日後生,其歧趨往往如是。不佞每見其人,輒為芒背者也。
今夫諸公日所孜孜者,大抵皆智育事耳。至於名教是非之地,諸公之學問閱歷,殆未足以自出手眼,別立新規。驟聞新奇可喜之談,今日所以為極是者,取而行之,情見弊生,往往悔之無及,此馬文淵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則不如一切守其舊者,以為行己與人之大法,五倫之中,孔孟所言,無一可背。固不必言食毛踐土,大地生成,而策名委贄之後,事君必不可以不忠。固不必言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割股廬墓,而為人子者,必不可以不孝。未及念一歲以前,子女之於父母,凡《曲禮》、《少儀》、《內則》、《弟子職》之所載者,皆所宜率循者也。不必言男女授受不親,叔嫂不通問,而男女匹合之別,必不可以不嚴。不必以九世同居為高義,而同氣連枝之兄弟,其用愛固必先於眾人。若夫信之一言,則真交友接物之通例。即與敵人對壘,辦理外交,似乎不諱機詐矣,然其中之規則至嚴,稍一不慎,則犯天下之不韙。公法之設,正為此耳。須知東西曆史,凡國之亡,必其人心先壞;前若羅馬,後若印度、波蘭,彰彰可考,未有國民好義,君不暴虐,吏不貪污,而其國以亡,而為他族所奴隸者。故世界天演,雖極離奇,而不孝、不慈、負君、賣友一切無義男子之所為,終為復載所不容,神人所共疾,此則百世不惑者也。不佞目睹今日之人心風俗,竊謂此乃社會最為危岌之時,故與諸公為此驚心動魄之談,不勝太願,願諸公急起而救此將散之舟筏。惟此之關係國家最大。故曰德育尤重智育也。
至於吾國今日辦理教育之法,亦有可言者。蓋自學堂議興,朝廷屢下詔書,大抵訓勖吏民,窮力興學。然而行之數年,無慮尚無成效,問其所以,則曰無經費也,又曰無教員也。此中小學堂之通病也。至於高等學堂,則往往具有形式,而無其實功;理化算學諸科,往往用數月速成之教習,勢必虛與委蛇,愒日玩歲,夫人之日時精力,不用於正,必用於邪。功課既松,群居終日,風潮安得以不起乎?此真中國今日學界不可醫之病痛也。鄙見此時學務,所亟求者,宜在普及。欲普及,其程度不得不取其極低,經費亦必為其極廉。而教員必用其最易得者。譬如一鄉一鎮之中,其中小者不外數十百家,便可立一學堂,用現成之祠宇。此數十百家之中,所有子弟凡十齡以上者,迫使入學。以三年為期,教以淺近之書數,但求能寫白話家信,能略記耳目所見聞事;而珠算則畢加減乘除,此外與以數十頁書,中載天地大勢,與夫生人所不可不由之公理,如西人上帝十誡者然。夫以三年而為此,以此求師,尚多有也;以此責之學生,雖極下之資質,尚能至也。雖極貧之鄉,其辦此尚無難也。更於一邑之中,立一考稽之總會,用強迫之法,以力求其普及。必期十年以往,於塗中任取十五六齡之年少,無一不略識字,而可任警察,為士兵者,斯可謂之有成效矣。公等聞此,將於吾言有不足之譏,然須知吾國此時,不識字人民實有幾許,約而言之,則觸處皆是也。但使社會常有此形,則上流社會,縱極文明,與此等終成兩橛,雖有自他之耀,光線不能射入其中。他日有事,告之則頑,捨之則囂,未有不為公事之梗者。近日上海之暴動,則眼前之明證也。頗怪今日教育家,不言學堂則已,一言學堂,則一切形式必悉備而後快。夫形式悉備,豈不甚佳,而無如其人與財之交不逮。東坡有言:「公等日日說龍肉,雖珍奇,何益?固不若僕說豬肉之實美而真飽也。」夫為其普及如此。至於高等、師範各學堂,則在精而不在多。聚一方之財力精神,而先為其一二,必使完全無缺,而子弟之遊其中者,五年以往,必實有可為師範之資。夫而後更議其餘,未為晚耳。
憲法大義
大義按憲法二字連用,古所無有。以吾國訓詁言仲尼憲章文武、注家雲憲章者近守具法。可知憲即是法,二字連用,於辭為贅。今日新名詞,由日本稗販而來者,每多此病。如立憲,其立名較為無疵,質而解之,即同立法。吾國近年以來,朝野之間,知與不知,皆談立憲。立憲既同立法,則自五帝三王至於今日,驟聽其說,一若從無有法,必待往歐美考察而歸,然後為有法度也者,此雖五尺之童,皆知其言之謬妄矣。是知立憲、憲法諸名詞,其所謂法者,別有所指。新學家之意,其法乃吾國所舊無,而為西人道國之制,吾今學步取而立之。然究竟此法,吾國舊日為無為有,或古用而今廢,或名異而實同,凡此皆待討論思辨而後可決。故其名為立憲,而不能再加分別者,以詞窮也。
憲法西文曰Constitution,此為懸意名物字,由雲謂字Cons—titute而來。其義本為建立合成之事,故不獨國家可以言之,即一切動植物體,乃至局社官司,凡有體段形干可言者,皆有Constitu-tion。今譯文憲法二字,可用於國家之法制,至於官司局社尚可用之,獨至人身草木,言其形干,必不能猶稱憲法。以此推勘,即見原譯此名,不為精審。譯事之難,即在此等。但其名自輸入以來,流傳已廣,且屢見朝廷詔書,殆無由改,只得沿而用之。異日於他處遇此等字,再行別譯新名而已。
以上所言,乃推敲憲法二字名義。今將論憲法實事,自不得不從原頭說起。案西國分析治制之書,最古者莫如雅理斯多德。其分世界治體,約舉三科:一曰獨治;二曰賢政;二曰民主。至孟德斯鳩《法意》出,則又分為三:一曰民主;二曰獨治;三曰專制。而置賢政,不為另立。雅理氏之為分,專以操治權之人數立別,自系無關要旨,是以後賢多棄其說。孟氏之分,不嫥嫥於人數,而兼察精神形制之殊,較雅理氏為得理。其二三兩制,皆以一君托於國民之上,其形制固同,而精神大異。蓋專制自孟氏之意言之,直是國無常法,惟元首所欲為,一切憑其喜怒;至於獨治,乃有一王之法,不得悉由己意。此在吾國約略分之,則為無道有道。此獨治與專制之大殊也。至於孟氏之民主,亦與雅理氏民主不同。雅理氏之民主,以一國之平民,同執政權,以時與議者也。孟氏之民主,有少數多數之分。少數當國,即雅理氏之賢政;多數當國,即雅理氏之民主。而二者為有法之治則同。自孟氏言,民主精神高於獨治。民主之精神在德,獨治之精神在禮,專制之精神在刑。故前二制同為有道之治,而專制則為無道。所謂道非他,有法度而已。專制非無法度也,雖有法度,其君超於法外,民由而己不必由也。
則由是立憲之說始濫觴矣。民主、獨治二制,雖執政人數多少不同,而皆有上下同守共由之法,如此者謂之立憲政府。其所守所由,犖犖大經,必不可畔者,斯為憲法,惟專制無之。諸君須知生當今世,政治一學,最為糾紛。言政治者,不可但舉其名,且須詳求其實,乃得言下瞭然。即如立憲一言,本有深淺精粗之異,自其粗者、淺者、普通者而言之,則天下古今真實專制之國,本不多有。而吾國自唐虞三代以來,人主豈盡自由?歷代法律,豈盡憑其喜怒?且至本朝祖宗家法,尤為隆重。蚤朝晏罷,名為至尊,謂之最不自由之人可也。夫如是言,則吾國本來其為立憲之國久矣,即《法意》所稱之獨治,西語所謂蒙納基是也。夫使中國既為立憲,則今日朝野紛紛,傳言五大臣之所考查,明詔所云預備,若必期於久道而後化成者。其所黽勉求立之憲,果何憲耶?可知今日吾人所謂立憲,並非泛言法典,亦非如《法意》中所云,有法為君民上下共守而已。其所謂立憲者,乃自共深者、精者、特別者而言之,乃將采歐美文明諸邦所現行立國之法制,以為吾政界之改良。故今日立憲雲者,無異雲以英、法、德、意之政體,變中國之政體。然而此數國之政體,其所以成於今日之形式精神,非一朝一夕之事。專歸其功於天運,固不可,專歸於人治,亦不可;天人交濟,各成專規且須略言其變遷,於其制乃得明也。
制無美惡,期於適時;變無遲速,要在當可。即如專制,其為政家詬厲久矣。然亦問專此制者為何等人?其所以專之者,心乎國與民乎?抑心乎己與子孫乎?心夫國民,普魯士之伏烈大力嘗行之矣。心夫己與子孫,中國之秦政、隋廣嘗行之矣。此今人所以有開明專制最利中國之論也。且立憲之形式精神,亦有分殊差等。姑無論異國之不同,如法、美同民主,英、德、奧、意同獨治,具[俱]不可同而論之,無殊雞鶩之異體。諸君他日治其歷史,當能自見。即以一國之前後言,如英倫為歐洲立憲模範之國,二百年以往,其權在國王;百年以往,其權在貴族;五十年以往,其權在富人;直至於今,始漸有民權之實。是故覘國程度而言,法制必不可徇名而不求其實。夫苟以名,則試問古之羅馬,今之瑞士、威匿思,北美合眾與墨西哥,此五者皆民主國,而豈有幾微相似之處?稱為民主,不過言其中主治之家,非一姓之世及,即異觀同,如是而已。
盧梭之為《民約論》也,其全書宗旨,實本於英之洛克,而取材於郝伯思。洛克於英人逐主之秋,著《民政論》,郝氏著《來比阿丹》,二者皆西籍言治之先河也。然自吾輩觀之,則盧梭書中無棄之言,皆吾國孟子所已發。問古今之倡民權者,有重於「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之二語者乎?殆無有也。盧謂治國務明主權之誰屬,而政府者,主權用事之機關也。主權所以出治,而通國之民,自其全體訢合而言之,為主權之真主;自其個人一一而言之,則處受治之地位。同是民也,合則為君,分則為臣,此政家所以有國民自治之名詞也。政府者,立於二者之中,而為承宣之樞紐,主權立法,而政府奉而行之,是為行法。又有司法者焉,以糾察裁判,其於法之離合用此。外對於鄰敵,為獨立之民群,此全體之自由也;內對於法律,為平等之民庶,此政令之自由也。居政府而執政者,謂之君王,謂之官吏,使一切之權集一人之藐躬,而群下之權由之而後有者,如是謂之獨治,謂之君主之國。若出治者居少數,受治者居多數,此制善,謂之賢政之治,以賢治不肖者也。不善,名曰貴族之治,以貴治賤者也。又使多數之民合而出治,如是者,謂之民主。雖然,盧梭之所謂民主者,直接而操議政之權,非舉人代議之制。故其言又曰:民主之制,利用小國,猶君主之制,利用大邦,是故有公例焉,曰:至尊出治之人數與受治人數之多寡為反比例。由盧梭之說言之,吾國向者以四萬萬而戴一君,正其宜耳。然而盧梭又曰:尚有他因果,宜察立制之道,不可以一例概也。
代議之制,其詳具《社會通詮》中。國大民眾,而行憲法,代議所不能不用者也。顧盧梭氏則不甚喜此法,故嘗謂英民自由為虛語,除六七年一次更舉議員之時,其餘時皆伏於他人權力之下。真民主制,人人自操立法之權,不由代議;然又謂其制過高,非尋常國民程度所可及。蓋不用代議,必幅員褊小,戶口無多,民人大抵相識,而風俗敦厚簡易,開口見心,民之地望財產相若,而不足以相凌駕者而後能之。其論獨治之制,所必遜於民主者,以民主之國,民略平等,威惕利疚之意較微,當其合詞舉人以當行法,常取正士哲人以為愉快;至於大君在上,往往讒諂面諛之眾,驕偽傾巧之夫,易邀寵眷,而邦國之事,乃以荒矣。故曰:獨任之易於失賢,猶眾舉之易於察不肖,此兩制優劣之大凡也。至少數治眾,其類有三:一以武力相雄長也;二以令德而被公推也;三以世封而役其眾也。第一為草昧時代有之。第二最美,斯為賢政。第三最劣,其腐敗虐民,往往而是。觀於《漢書》諸王之傳,可以見矣。政治目的,萬語千言,要不外求賢事國。立憲宗旨,亦猶是耳,無甚深難明之義也。
言憲法制度之大體,諸公欲知其源流本末,求之《社會通詮》、《政治講義》二書,十可得八九。今夕匆匆,恐不能細言。其大較,則一須知國中三權之異。三權者,前已及之,立法權,行法權,司法權也。中國自古至今,與歐洲二百年以往之治,此三者,大抵不分而合為一。至孟德斯鳩《法意》書出,始有分立之談,為各國所謹守,以為稍混則壓力大行,民無息肩之所。顧考之實事,亦不盡然。如英國今日之行法權,乃以首相為代表,而各部院地方輔之,通為一曹,由於一黨。然宰相實亦領袖,議院立法之權有所更革釐定,宰相發其端,而議院可否之。大議而否,是為寡助,寡助之相,即行告退,而新相乃入而組織新政府矣。
立法權,以法典言,凡遇有所議立,貴族平民兩院,分執議權,議定而國王可否之者也。故論者謂英立法權鼎足而立,缺一不可。雖然,至於今日,則英立法之權,因緣事變,已為下議院所獨操。凡事之經下院議定者,上院雖有此權,未嘗議駁,猶國主之權,雖可准駁,而亦悉可無否,此已習為故常,殆難變易;易之,將有革命之憂。故立法權自英制言,實總於下議院,其國民權之重,可想見矣。
自國主下至於百執事,皆行法權也。英制宰相獨重,大抵國民舉議員,而議員舉宰相,由宰相而用內外百執事,是為政府。是非有議院大眾所崇拜推服之黨魁,其人不得為宰相也。雖然,院中之員七百餘人,不盡由於一黨。常有反對之員,與為對待,即以稽察現行政府之舉措。宰相有一建白,而為議眾多數所不贊成者,則有兩種辦法:一是奉身而退,讓反對者更舉彼黨之魁,立新政府,此常法也;一是請國主之命,解散現有議院,使國民更舉新員,用以更議所建白者,此不常用之法也。蓋宰相欲行第二法,須深知通國意向,與院中議眾之旨已有不合而後可;不然,則新集之眾,依然與之反對,只自辱耳,無所益也。
至於司法之權,立憲所與舊制異者,立憲之法司,謂之無上法廷。裁斷曲直,從不受行法權之牽掣,一也。罪有公私之分,公罪如擾害治安,殺人放火,此歸孤理密律,國家不待人告發,可以徑問;私罪如負債、占產、財利交涉,此歸司域爾律,原告興訟,理官為之持平裁判,二也。訟者兩曹可以各雇知律者為之辯護,而斷獄之廷又有助理陪審之人,以可否法官之所裁判者,而後定讞。故西國之獄,絕少冤濫,而法官無得賄鬻獄枉法之事。訊鞠之時,又無用於刑訊。此立憲司法之制,所以為不可及,而吾國所不可不學者,此其最矣。
立憲治體,所謂三權之異,具如此。顧所言者,乃英國之制,演成最早,而為諸國之所師。至於法、美諸國,所謂民主立憲,德、義諸國,所謂君主立憲,皆有異同,不盡相合。諸公他日治學,自然一一及之,非今夕所能罄盡。但以上所言,猶是立憲之體式。至於其用,則以代表、從眾、分黨三物,經緯其間,其制乃行。夫此三者之利弊短長,政家論之審矣。顧法窮於此,捨之則憲法不行。即如朋黨,本吾國古人之所惡,而君上尤恨之,乃西人則賴此而後成政。且憲法英之所以為最優者,因其國中只有兩黨,渾而言之,則一主守舊,一主開新。他國則不盡然,有主張民主、王制、社會諸派,宗旨既異,門戶遂分,而國論亦淆而難定,此其所以不及英也。
諸公勿視立憲為甚高難行之制。篤而論之,其制無論大小社會,隨地可行;行之而善,皆可以收群力群策之效,且有以泯人心之不平。今欲諸公深明此制,則請以本安徽高等學堂為喻。今此校立有年矣,其中有監督,有教、齋、庶三長,有管理者,有教導者,中聚學生二百餘人,有本籍、有客籍。此下尚有聽差,廚役人等合成團體,以共為此教育之一事,故曰此亦一社會也。是一社會,則必有制度機關,而後可以存立,其制度機關奈何?則現行章程規則所云云是已。雖然,是現行之規則,為何等制歟?曰:其制非他,專制之制也。何以知其為專制耶?曰:學生人員在受治之位,章程非學生所議立。先有立者,而全校受之。監督意有所欲為,則隨時可以酌改頒行,以求全校之公益,非以利己私,故雖專制,猶得為開明之專制,則如此校是已。假今後本校日益發達,學生人數日多,且人人皆有學費,而欲改為民主立憲,則其事將何如?曰:此無難。學生人數既多,不得盡合而議也,則人人有選舉代議員之資格;丁役人等,無選舉代議員之資格也。且本籍客籍權利不同,各成一眾,以舉議員,分為兩廳,此則猶外國之有兩議院矣。英國有兩議院,其初亦非定制。英有二,大陸諸國有三,而瑞典則有四,僧侶也,世爵也,城邑也,鄉農也。民之品流難合,則其議眾輒分,英之為二,亦偶然耳,非定制也。議眾既立之後,則公舉管理全校之監督,為之年限以任之。所以為之年限,恐所舉而誤,權難猝收,故為之期限焉。使其勢之有所終極也。監督既立,則用其所知者,以為教習管理諸員,而釐定一切治校之規則章程。每有所立,則付之兩廳而公議之。其許可者,即垂為法。方監督之為大家擁戴也,則有所置立,大眾將莫不贊成矣。使其反此,則凡所欲為,眾將反對。若循英制,監督即同宰相,勢須退避,以讓他賢為新監督。自監督二長以下,則皆此校行法之權,而諸生所設之兩議廳,則立法權之地,獨有司法一權,尚未議及。今設以本校之監學官,為司法權,則學生有過,果否與章程違背,量其輕重,分別記過行罰,皆監學官之事。監學裁判之後,移其讞語於齋務長而行之。何則?齋務長乃行法之權故也。此為吾輩學堂之立憲,言其大略,如是而已。有何甚高難行之有哉!
君國自三古以來,所用者為有法之專制,縣官以一體而兼三權,故法制有分部、分官而無分柄。設庶職資選舉,以招天下之人才,即以此為與民公治之具,其法制本為至密。言其所短,則其有待於君者過重,其有待於民者過輕。假使吾國世世皆有賢聖之君,其利用可謂無匹,而無如其不能也。是故民才以莫之用而日短。國事以莫或恤而日隳。自海禁既開,持此以與彼族群扶之國相遇,日形其短,無怪其然。乃今幡然而議立憲,思有以挽國運於衰頹,此豈非黃人之幸福!顧欲為立憲之國,必先有立憲之君,又必有立憲之民而後可。立憲之君者,知其身為天下之公僕,眼光心計,動及千年,而不計一姓一人之私利。立憲之民者,各有國家思想,知愛國為天職之最隆,又濟之以普通之知識,凡此皆非不學未受文明教育者之所能辨明矣。且僕聞之,改革之頃,破壞非難也,號召新力亦非難也,難在乎平亭古法舊俗,知何者之當革,不革則進步難圖;又知何者之當因,不因則由變得亂。一善制之立,一美俗之成,動千百年而後有,奈之何棄其所故有,而昧昧於來者之不可知耶!是故陶鑄國民,使之利行新制者,教育之大責,此則僕與同學諸子所宜共勉者矣。
《蒙養鏡》序
晉人有言:「子弟亦何與人事,政復欲使其佳。」應者曰:「此如玉樹瓊林,欲其生吾階除而已。」此其言似達,然而大誤。東晉之所由不振,姬漢疆索,遂為腥羶馳驟之場,至隋暨唐而後粗定者,未始非燕翼之情甚輕,有以致之也。夫一國一種之盛衰強弱,民為之也。而民之性質,為優勝,為劣敗,少成為之也。國於大地,數千百年,一日開關,種與種相見,而物競生焉,每大為其外者之所齕。當其存亡危急之秋,環視其群,了然見智、仁、勇三者之皆不及,思自奮勉,以為存種救國之功,則對鏡自詭曰:吾亦老矣。已而自課其隱,還溯生平,雖名位顯達,居養豐饒,詳審所為,幾無一事可自慰者。又不幸性習既成,即願勉所優勝,去所劣敗,往往不能,則旁睨其子若孫,喟然曰:尚庶幾為我之所欲為者乎!將無知尚公、尚實、尚武,於以合群進化,而為吾種之榮光者乎?嗚呼!厲之人夜半生子,取火視之,汲汲然惟恐其似已也。深推所念,夫亦可謂大哀也已!則由是蹶起而事教育之事,設學堂,置教科,植師範,講普及焉。此姑勿論其效未效,乃若其志,又可尚也。雖然未至,請循其本。
昔者九方歅以子綦之子梱也為祥,而子綦索然出涕曰:「吾未嘗為牧而樣生於奧,未嘗好田而鶉生於宎,若勿怪何耶?」由此言之,一切法莫大於因果。子弟之德,堂構之美,夫非偶然而至者,灼灼明矣。故謝安之婦,嘗怪其夫之不教子。安曰:「吾嘗身自教之。」斯賓塞曰:「子孫者汝身之蛻影也。」傷今之人,日為乾沒無已之事,而望其子以光明;日為腆鮮不涓之事,而望其子以高潔。汝以為不汝知也耶?又大誤也。且私之甚者,其視所生,亦草芥然,無幾微癢痛之相涉,涅伏瞀亂,喜怒變常。夫如是乃默而祝曰:天地不偏覆載,吾黃人神明之子孫,宜日進而與一世抗也。此何異取奔蜂以化藿蜀,用越雞以伏鵠卵。一或有之,則一切天演之說,皆可焚也。然則家庭教育,顧不重耶!
且國弱種困,則有深望於後之人,此不獨吾今日之事然也。彼歐西諸邦,莫不如此。吾嘗讀英洛克氏、法盧梭氏諸教育書,見其和藹愷惻,大異平日反對政府之文辭。然皆大聲疾呼,謂非是則國種決滅。德之最困,莫若十八、十九兩世紀之交,而教育哲家,如佛隊、汗德諸公遂出。茲編撒氏之作,亦於其時者也。顧其作意,所與諸家異者,彼以為多言其反,將正者自明。此猶莊周以非指喻指,作馬喻馬,而齊桓公亦云仲父教我以所善,不若教我以所不善。其為特色,天下父母當自知之。既譯於日本,而今者桐城吳君燕來,以通雅之才,躬迻譯之事,明白曉暢,殊便家人。《記》曰:「教學相長。」使公等知後生之可畏,思來日之大難,各手此書,深稽其說,將不獨於子弟有大造,而長者之心德身儀亦以日即於優勝,其為國福,豈有涯哉!其為國福豈有涯哉!
戊申八月 侯官嚴復序
原貧
論今日之國事,固當以救貧為第一義,此盡人之所知也。蓋晚清末造,歲出五而歲入三,財政已有不可終日之勢,然此猶是度支之窮困也。至於國民生計,大江南北,隔並屢臻,則農病;銀行票號,閉竟時聞,則商疲;洋貨侵銷,十五歇業,則工饑。至於士類科舉既廢,進身無階。出洋惟取於速成,返國悉趨於奔競。巧速者鹹據豐腴,拙緩者常虞觝滯。爵位差使,未嘗不眾,顧不足以籠一切干祿之士,使之盡入彀中。於是海內顒顒,而辛壬革命之運,不可挽矣。故堯之禪舜猶曰:「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而法蘭西當路易十六之朝,亦以府庫空虛,饑饉時告,劫運用成。國貧猶可,民貧必亡。嗚呼!可為永鑒也已。
是故古之言救貧也,其所憂常在國。國者何?皇室政府是已。至其所以救之之方,要不外開源節流諸常談。其甚者,講均輸,置平准。言利之臣,自詡可不益賦而財用足,此間接以朘諸民者也。又其甚者,算緡稅畝,辜榷鹽鐵,徵賦茶酤,此直接以朘諸民者也。究之苟且之政既興,國運亦因以中圮,則置之不足道耳。惟今之言救貧則不然。何以故?今日之國,固五族四萬萬民人之國也;今日之政府,固五族四萬萬民人之政府也。此五族四萬萬之民人,各有保存此國,維持此政府之義務,而不得辭。代議士操立法之權,畫出稅之諾。國之經費有預算,有預算,有審計,為之得其道,則行政者無所恣其奢靡,而亦不必憂其窮乏。故處今而言救貧之事,其所憂者常在民,惟民實貧,而吾國乃以不救,此今昔大異之點也。
夫如是,則請觀今日吾民之貧富為何如。《記》曰:「有人此有上,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此雖古語,然實計學最信之例。而以吾國奄有四百二十五萬方迷盧之土宇,中間除戈壁沙磧而外,何地不腴?何山不礦?夫天既以是賦諸吾民,使之有上如此,而乃今戚戚然,常有無財用之憂者,則何也?無他,安於樸陋,束於習慣,而貧常嗜瑣,無獨辟過人之思想故也。今夫民之為類眾矣!顧以大分言,則亦如古人所區之士農工商足已。以吾意言,則吾國之士農工商,各有不宜適於此世之生存者,不宜適於此世之生存,即無異言不宜適於今成之民國。聞者疑吾言乎?則請得一一而指之。自由言論,極知傷時。竊願公等平氣聽之,則嫠憂漆歎之詞,未必無土壤細流之助也。
先言夫士。前清之所謂士,習舉業、納貲粟者也;今之所謂士,取文憑、嘗遊學者也。以世變之甚驟,故前之士尚甚眾,而後之士日益多。今夫民得稱士,則大抵識字知書,新故不同,而常受一般之教育。受教育之民眾,詎非吾國幸福也耶!而孰知事有大謬不然者。蓋今日民國之難為,即在此曹日多之故。何則?此曹之所以為生,非群聚於官,此官字總分立三權之稱。覓差求任,則無從得食故也。問前者何事而應舉納貲,曰:以做官故;問後者何事而入學校、謀出洋,曰:以做官故;問前後之人何事而皆勤運動、結政黨,曰:亦以做官故。嗚呼!官之眾,國之衰也。嘗聞之美友曰:若國何能為民國乎?百年以往,吾美國之眾,太半皆占田墾土之民,被舉為官,視若義務。是故闊節疏目,設官甚少,故無蠹政之遊民,而平等之制易以立。今子之國,承專制之餘,民稍俊秀,即莫非官。使向隅者多,則逆節萌起,不知何以善其後也。吾聞之,輒惝然自失。《記》曰:「生之者眾,食之者寡。」食讀若日食之食,義猶侵蝕。乃今反其道而行之,此不獨財用不足之可憂,而奔競成風,廉恥道喪,他日政之改良,幾何可預計已。且如是將使農工商之中,無秀傑挺出之家。雖所居之土,得天最厚,然欲使富媼不閟精華,編戶悉資飽暖,不亦甚難也戰!不亦甚難也哉!
至於吾國之農工商又何如?夫中國固農國也,而海通以來,洋場劇興,緣畝之民,天抵逐末。邇年以來,災荒屢見,革命之際,攘奪尤多。顧亭林致慨明末之俗,謂其山有負隅,林多伏莽,民乃捨其田園,徙於城郭。又一變而求名之士,訴枉之人,悉至京師,輦轂之間,易於郊□之路。錐刀之末,將盡爭之,此其言無異為今日雲也。至於工商,又往往棄其所長,用其所短。浮慕企業,發起公司,然而水泡時聞,破產屢見,模略舉似,有如造紙、織呢、玻璃、洋灰之類,乍起乍僕,皆喪巨貲。今夫農工商三者,國之楨干也,而衰敗如此,嗚呼,能不貧哉!
然則,方今之計,欲為救貧之事,其將何道之由,曰:其詳,請俟諸異日。約而舉之,固有三答,曰:廣交通,平法令,飾幣制而已。是三者,固中國今日所得為,失今不為,勢且無及。
天演進化論
一千七百九十八年,有景教士馬爾圖者著論云:人民生齒日繁,地產雖增,必有不足養之一日。達爾文家學生理,因讀是書而作《惟念》,謂世間種類既以日蕃,而所具能力多異,或強,或弱,或黠,或愚,或捷疾,而或遲鈍。然則當不足於養之時,是雖強、黠、捷疾者,其得食而存之數豈不以多,而反是者豈不鄰於餒絕乎?不寧惟是,勢必強、黠、捷疾者,其種多傳;而弱、愚、遲鈍者,其種易滅。此即達氏《原種》書中《天擇》一篇之所深論也。案《原種》一書印行於一千八百五十九年。當是時,斯賓塞氏方運至深之思,著為《會通哲學》,言一切自然之變,名天演學,見達氏之說,翕然歡迎,而以最適者存,詮達氏「天擇」之義。
天演西名「義和祿尚」,最先用於斯賓塞,而為之界說,見拙譯《天演論》案語中。如雲天演者,翕以合質,辟以出力,方其用事之時,物質由渾而之盡,由散而之凝,由純而為雜,質力相緘,相與為變者也。今欲取此界說所云,而一一為之引證,此誠非鄙人所暇及。故獨舉似其語,以為諸公研究之資,而本日所欲特標而求諸公留意者,則有達爾文所發明之二例:其一即天擇,所謂各傳衍最宜者存;其二則先世所習傳為種業。至今學者於第一例翕然承認,以此為天演最要功能,一切進化皆由於此。其第二例雖為達氏所篤信,而學者則不必以此為信例。彼謂祖父雖有薰習,然與體性所原具者異,其效果不必遂傳。德人懷士滿駁之猶力。然其例雖不必盡信,而亦不得竟斥為妄,蓋經後人博驗,生物界中固有以先世薰習傳為種性者,如醫家驗有一種傳疫微生,以經入病體之後其毒彌烈,由是傳衍所具毒性皆烈於前。由此觀之,則達之第二例所云先世薰習傳為種業者,亦不過〔可〕遂斥為誣,盡行抹煞明矣。
通此二家之說,而後進化大演可得而言。夫進化之事眾矣,廣而言之,則一切眾生皆有進化之事。顧吾今日所欲諸君討論者,乃人群社會之進化。既論社會之進化,欲吾言之有序,自不得不言社會之太初,然此又見於拙譯《社會通詮》、《群學肄言》等書,故今又可以不論。所為諸君舉似者,當去西人舊籍中有著名巨謬而不可從者,如盧梭《民約》之開宗明義謂:民生平等而一切自由是已。蓋必如其言,民必待約而後成群,則太古洪荒,人人散處,迨至一朝,是人人者不謀而同,忽生群想,以謂相約共居乃極利益之事,爾乃相吸相合,發起一巨會者然,由是而最初之第一社會成焉。此自虛構理想不考事實者觀之,亦若有然之事,而無如地球上之無此。何也?必欲遠追社會之原,莫若先察其麼匿之為何物。斯賓塞以群為有機團體,與人身之為有機團體正同。人身以細胞為麼匿,人群以個人為麼匿。最初之群,麼匿必少。言其起點,作家而何?家之事肇於男女,故《易傳》曰:「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錯。」此吾國之舊說也。
然則順序為言,不得不略及男女夫婦之進化。夫言如甚美,於理想若至順,而與事實不相應者,有如道德家言,人類男女之倫,始雜亂繁多,而後教化日高,乃漸專一而匹合。此不獨著論然也,即鄙人前日亦以為如是。當為原人之時,必然無別,而後則或多夫焉,多妻焉,而漸歸於匹合。夫匹合之為善制,鄙人固無異辭,特其漸進之序,察之事實,則不如此。蓋匹合不獨為淺化之民所多有,乃至下級生類每有然者,而於禽鳥則尤多見,雖鳩摯而有別,即吾國舊學早有知之者矣。總之,按最<近>學者所調查言之,則雜亂無別,人類為極少之俗,而匹合發現極早,不必甚高之教化而後然。若夫多妻多夫及他種族合制度,則依所居之外緣牽繫而發生,譬如丁口之間有所偏重,多妻因於少男,多女〔夫〕緣於少女。而匹合之制所以最善者,以其最便家庭教育之故,即吾國多妻之制,往往為新學家所深詬,然而西國主持其說者亦不乏人,即在西洋諸國大抵莫不行匹合矣,而自由結婚之餘,亦未盡離苦趣。夫婦道苦,由是而二弊生焉,一曰不事嫁娶,一曰輕為離異。前之弊中於生齒;後之弊中於所生,故至今論者尚紛然無所折中,鄙人今日所以及此者,蓋變法之後,人人崇尚歐、美之風,俯察時趨,所破壞者,似首在家法。顧破壞之而國利民福,其事宜也;若破壞矣,而新舊之利兩亡,尚冀諸公凜其事之關係重大,自種族之進退視之,則慎以出之可耳。
既言男女婚配之進化,則女子地位關於社會進化者亦有可得而言。吾國近十餘年來,始有男女平權之說,浸假言自由婚姻矣,至於今則言女子參政權矣,此其為是為否,哲家不敢輕下斷語,但就事實上之實驗,科學上之研究,有可言者,請為諸公更一及之。蓋匹合非最後之制,而舊說妄為一概之論,謂淺化之民,其待女子必然深加壓制者,已成不根之論。觀群學家威思馬克之所發明,始知舊史所言多為謬說。蓋初民妻女往往據地頗高,不必盡為奴隸。即在澳洲內地土人,其女子亦有應得之權利。曩時以男役女,不啻牛馬之說,大抵子虛。蓋社會無分文質,其中男女原為大設之分功,男子固不無自利之私,而女子所居,實未若舊日說之污下。大抵舊說常謂野蠻人必多妻,而多妻之社會,其女子必無善地,此其說不必深辯。但今日所可欲言者,世間有無數野蠻人,確然匹合,即使俗用多妻,而實行者必其中之少數,其大多數仍匹合也。
人類世系多用男統,有德人巴卓芬者,言世界有用女統之一時,當此之時,女權最重。不知女統之用,乃坐極父之故,此正女權最劣之時。故至今學者謂社會自古至今,女統從未行用。惟是女子之在社會,當進化之際,其地位隆污實為不一,其所以然之故,因緣復沓,難以欲言,但其大略有可論者:蓋人類以食為天,而能食人者,其品皆類,是故耕稼之世,則女子之地位漸高;而畜牧之世,則女權最弱。雖然弱矣,而猶未至賤也。獨至宗教說興,以婦女為污穢不可事神之物,而女界乃大受影響。比如婆羅門佛陀、謨哈驀德、猶大、希白來諸教宗,皆難逃其責者矣。西人好言婦女地位增高,景教之功為獨偉,顧考之歷史,則又不然。當天主教宗初行組織之若干年,其貴男賤女,則灼然可知矣。至吾中國之女權受損大要而言,則在宗法。但男女地位相懸要不盡如今人之論。今人之論,此學舊法,什八九皆過情實也。
是故新學家言:觀一國進化程度之高下,觀其女權之大小、其地位之貴賤而可知。人謂女子地位彌隆,其教化之文明彌進。凡此為不易之說,即不佞亦無間然。顧其中亦有難言者。際今新舊遞嬗時代,此事殆開〔關〕國種之命脈,故不得不為諸公鄭重言之。彼西洋先進國既以為大危,竊願吾國不必重尋其覆轍耳。
蓋自生理學而言之,則有生之分功。天之生必體有最鄭重最分明之天職,曰繼續種類,無使滅絕。其經最多數醫家之考驗,知男女及歲而不婚娶者,其精神動作往往不快,至成大病者有之,然則反天性、違自然之大罰也。
今日女子所與男子競爭者,名曰女權。顧權不可徒得。既得之後,必明所以用之方。故既倡女權,不可不從事於智育。而不幸女子智育推於極點,則於所以為母之龍〔能〕事、性質,大致而論必有相妨,此又西醫之經驗也。故今日問題,是與女子以甚高之智育矣。而智育程度當達何點,乃能無害於生生之機,此甚難解決之問題一也。
雖然謂女子智育必與女性相妨,亦非極摯之論。蓋使斟酌得宜,轉於女子之體力、神明為其利而無其害。一種之進化,其視遺傳性以為進退者,於男女均也。且後此社會,必由匹合。而欲處家和順,女子教育亦在必講之一論。夫男子既受完全教育,長成求偶,其為滿志,必不僅在形容醜好之間,假使秀外而不慧中,則色衰愛弛,又將屬適他人,以求相喻相知之樂,而正〔匹〕合之制乃爾不牢。古者雅典全盛時有所謂赫胥黎者可以證也。
惟是進化以今日階級而言,其智育實有制限。制限維何?即因其形體大成,別有大用之故。夫精神本於體力,而女子體力,以經數言遜於男子,此學者所共知。諸公嘗治物理之學,則知力量功效,有效實儲能之分。效實之力易見,儲能之力難知。然不可謂其非力量而無關係。故女子以生生為天職,其力以儲能為多;而男子之力見於事功,固多效實。又近時生理家謂女子能事主於翕聚,而男子能事則在發施。女子有翕聚功能,種族乃有蕃衍繼續之效,而既有此項重大功用,自不能復競於效實發施之功。是故使具女體者,而成於女體,如大《易》所謂「坤作成物」,自不能與男子競於開物發業之場。其必鶩此者,是謂違天,是謂喪其女性。夫以女而喪其女性,亦未必遂成男也。
且治進化之學,則觀物必於其微。每恨常俗之人有見於顯,無見於幽。須知無論何級社會,女權本皆極重,觀於中兩歷史,則大變動時,必有女子為之主動之力,此治史學所同認也。即如吾國目前之事,豈非全出前清孝欽之手。姑〔故〕女子教育,所不可不亟者,一曰妃〔配〕偶關係,二曰遺傳關係,而最後則有生計關係。凡此皆社會極大問題,而皆操諸粥粥群雌之手,故西諺有曰:「旋乾轉坤即是握動兒籃之手。」又曰:「世界可趨光榮,可趨黑滅,而導引之人,必女非男。」夫女權諦而言之,其大如此而無知者,乃日出以與男子爭於事業之場,此無異主人見奴僕之有功,而攘臂褰裳,欲代其役,不悟其爭之也,正所以縮小之耳。常人但知近效,社會所以重可歎也。
總之,今日吾國所謂女權,無非與男子爭權。既與男子爭權,則不得不過於智育,過於智育,則女性必衰。女性之衰非他,一曰不事嫁娶,二曰不願生育,此歐、美之已事。是故至今各國生齒,其進步皆遜於前,惟俄國、中華、日本不在此例。果其不改,則數十百年,將亦同之,至此之時,恐不止夫婦之道苦,而人類亦少生活之趣,吾人果何取耶,而必尤效之耶!
論社會為有機體
此說發於斯賓塞爾,乃取一社會與一生物有機體相較,見其中有極相似者。如生物之初,其體必先分內外部。外部所以接物,內部所以存生。而社會亦然,稍進則有交通俵散之機,於生物則為血脈,於社會則有道路商賈;再進則有統治機關,於生物則有腦海神經,於社會則有法律政府。諸如此類,比物屬功,殆不可盡。學者欲考其詳,觀拙譯《群學肄言》可也。案此說,中西古人莫不知之。蓋社會進化則有分功易事,相待為存之局。而生物之體亦然,是故耳目臟腑皆有常職,西人謂之機關功用,而中國謂之官司。有機關則有功用,猶之有官則有司也。有時取無官之物,而予之以官,今人謂之組織,古人謂之部署,謂之制置。
以二者之分功,有其極相似如此,吾人既以天演言化,見一可以知二,觀此可以知彼,乃極有益之事。顧其中有極美〔異〕之點。何以言之?生物之有機體,其中知覺惟一部主之,縱其體為無數細胞、無數麼匿所成,是無數者只成為一。至於社會有機體,則諸麼匿皆是覺性,苦樂情想箴〔鹹〕於人同,生物知覺聚於腦海,而以神經為統治之官,故以全體得遂其生,為之究竟。至於社會團體則不然,其中各部機關通力合作,易事分功,求有以遂全體之生固也,而不得以是為究竟。國家社會無別具獨具之覺性,而必以人民之覺性為覺性。其所謂國家社會文明福利,全〔捨〕其人民之文明福利,即無可言。生物有時以保進生命,其肢體可斷,其官骸可隳,而不必計肢體官骸之苦樂。君形者利,不暇顧其餘故也,而社會無此獨重之特別主體也。
斯賓塞曰:生物麼匿無覺性,而全體有覺性。至於社會則麼匿有覺性,而全體無別具覺性。是故治國是者,必不能以國利之故,而使小已為之犧牲。蓋以小己之利而後立群,而非以群而有小己,小己無所利則群無所為立,非若生物個體,其中一切麼匿支部,捨個體苦樂存廢,便無利害可言也。
雖然,公等須知此是十八世紀以來純粹民主學說,而與前人學說,治道根本反對。希臘、羅馬前以哲學,後以法典,皆著先國家後小己為天下之公言,謂小己之存,惟以國故,苟利於國,犧牲小己,乃為公道,即我中國舊義亦然。故獨治之制得維持至六千年不廢。必待二十世紀,外潮震盪,而所消共和國體始興。或曰古今之說各有所長,謂國立所以為民,此重人道之說也;而謂民生所以為國,此重公義之說也。由前之說,而後政平;由後之說,而後國固。兩者皆是,不可偏非,視時所宜用之而已。應之曰:子雲民生所以為國固矣,然子所謂國者,恐非有抽像懸寓之一物,以為吾民犧牲一切之歸墟。而察古今歷史之事實,乃往往毀無數眾之權利安樂,為一姓一家之權利安樂,使之衣租食稅,安富尊榮而已,此其說之所以不足存也。路易「權〔朕〕即國家」之說,雖近者不□見於<言論>,乃往往潛行於事實,此後世民主之說所由起也。
嘗說最初社會,為之君者必一群中最為壯俊勇健之夫,其力足為大眾所憚而屈服者。此說前此信之者多,即不佞少時,亦以為當然之事。乃近者有一學士法拉哲爾著《金支》一書,其中深論此事,學者始知舊說之實誤。其言曰:「社會有君臣之制,必求天演之真形,則第一可以斷言者,君之所以為君,乃以智之過人,而非以力之服眾。」又曰:「民執業之最古者,無逾於巫與醫之力,足與神抗者也。」其中固多迷信謬誕,而初民之智又不足以破之。澳斯大利內地醫師位置乃在酋長之先,而酋長亦多巫覡之苗裔,若中國之張道陵然。近者非洲內部,多為學士所游,於巫覡為王之說亦多實證。是故質而言之,知初民之君,其所以號令種人,當以智而不以力。至今進化程度較之初民,誠不可以道里計,然所謂君王神聖,其役使幽明之能力,又足以祓除不祥者,尚有影響可追尋也。且其說即證之以中國上古,事亦從同,蓋太古之君未聞有武功之赫,而所謂庖犧、女媧、神農、軒轅大抵皆以神智前民。又三代以前輔佐多以巫史為之,此其理由固可以引證而得之。
佛拉哲又言:人類自草昧而入文明,其時期以有獨治之君為之始。其君為大巫而通神道故。浸假而此種種迷信漸輕,以民之閱歷日積,智力漸開故。然而迷信未嘗盡絕也。於是民於君德別生一種之觀念,以與其時宗教之關〔觀〕念同興。特此時所謂宗教觀念與吾人所謂迷信不甚懸殊,於是則有感生神種之說。佛拉哲嘗遍考五洲歷史,以徵此例之信。再降,民又曉然於感生神種之不足信,於是班彪《王命論》之說大行,此說殆與獨治之制相為終始者矣。
由是而知民業貴賤之分肇於智慧者為多,而始於武力者為少。智慧首爭於巫醫,由巫醫而生君長。具有巫醫濫觴而演為今日之二類人:一曰宗教家,又其一曰學術家。是二類之民至今反對,不知其至何日乃合為一途者也。夫巫醫之徒皆以使物通神,彈厭呵禁為能事,旱能致雨,潦使放睛,而又有前知之驗。則由是而有研究物情,深求理數之人,夫如是謂之學術家;又由是而有篤信主宰,謂世間一切皆有神權,即至生民,其身雖亡,必有魂魄,以為長存之精氣者,如是謂之宗教家。宗教、學術二者同出於古初,當進化程度較淺之時範圍極廣,而學術之事亦多雜以宗教觀念,無純粹之宗風,必至進化程度日高,於是學術之疆界日漲,而宗教之範圍日縮。二者互為消長,甚者或至於衝突,此至今而實然者也。
論社會之宗教起點
有社會必有宗教,其程度高下不同,而其有之也則一。然則宗教者,固民生所不可須臾離者歟?世之以宗教為業者,必以其教主為通上帝,謂膺命受菉之家,玄符通神,不可訾議。又為之徒侶者,自受法具儀之後,必負導揚傳佈、度世救人之義務。蓋自彼意而言之,若生人捨此一切法,皆空花無實也者,其重也如此。故其事與民群進化有絕大之關係,特較法政所以治其驅〔軀〕骸,制其行誼者,進退左右之能,殆過之而無不及,是不可不取其起點、狀態而細論之耳。景教士之四出傳道也,見五洲崇信樊然,不同其小同,以己之道為獨摯,而其餘皆外道。久之乃見異數中大有從同之點,且諸教即與己教亦有從同之點。往者猶大教以希百來為選民,耶和華獨於其種有<神>靈降衷之事,乃最後而適美洲,見紅種人亦有大神之說,則於是以為<神>靈之事隨士有之。謂初皆一神之教,由是民種退化,漸喪本來,而後有多神以下諸教。然而最初之神理,雖於程度極低之宗教,繼可認取云云。雖然此說實謬,而征諸事實,乃一無佐證之可言。一神之教決非最初,以天演眼莊法藏觀之,乃在末第二級。然則宗教濫觴又何如?
宗教起點,其存於今有二說焉。其一發於法人恭特;其一發於斯賓塞。二家之說皆有真理,而後說尤勝。請今先明其第一說。彼謂人之心理不能安於所不知,而必從而為之說也,又往往據己之情以推物變,故物變必神鬼之所為。而是神鬼者,又有喜怒哀樂愛惡之事,是故宗教之起,必取山川陰陽而祀之。震電風濤之鬱怒,日月星慧之流行,水旱厲災之時至,彼之智不足以與其所以然也,則以為是有神靈為之綱維張主。神之於物變,猶己心志之於百為,故其祠山川、祀陰陽也,所祀所祠非山川陰陽也,祇畏其主之神而已。是說也,其所據之心理公例,所彌綸至廣。凡古人之拜明神、警大變,皆可用此例以為推。且由是而知必科學日明,而後宗教日精,宗教日精由迷信之日寡也,宗教、迷信二者之不可混如此也。
此其說固然。然以謂一切宗教之興皆由是道,則吾人又未敢以其義為無漏而其說為至信也。蓋使即野蠻人,抑村裡小民之心理而實驗之,未見其於物變恆作尒尒之推求也。旦作夕息,鼓腹含哺,純乎不識不知而已。問以日月之所以周流,霜露之所以時施,彼將瞠目而應曰:是之為物固如是也。夫即兩問之物變而叩其所由然,如是而不能通,乃以為是居無事而披拂之者有鬼神焉,其情如已,是其時聖哲之事也,而非所望於蚩蚩然休養生息者矣。彼以謂主變有神,而神又無形氣之可接。則神鬼觀念,彼必先成之於心,夫而後可舉以推物變明矣。而是鬼神之觀念,果何自而起歟?
斯賓塞之言宗教起點也則不然。彼謂初民之信鬼始於人身,身死而遊魂為變實,而尚與人間之事,如是名曰精氣觀念anim-ism。乃從而奉事之,親媚之,以析人事之福利。惟先位此而後推之為鬼,為天神,而宗教之說乃興。故宗教者,以人鬼為起點者也。然而人鬼之信又何從昉乎?曰始於以人身為有魂魄也,信人身之有魂魄,又由於生人之有夢。淺化之民以夢為非幻,視夢中閱歷無異覺時之閱歷也。以夢為非幻,於是人有二身,其一可死,其一不可死。又因於生理學淺,由是於迷惘失覺、諸暴疾無由區別,而不知似死真死之分。謂似死則暫死而魂返,真死則長往而魂不返,於是有臬〔來〕復招魂之事,以靈魂為不死而長存。此中國古制,一切喪禮祭儀之所山起也。
民之造像範偶而拜之者,非信是像偶為有靈也,亦謂有神靈焉主是像偶者。則由是而有多神之教,多神而統之以一尊,則由是而有太歲,有玉皇,浸假而多神之說不足存,於是乎有無二之上帝,此讀內〔舊〕新二約可以得進化之大凡者也。
前謂宗教、學術二者必相衝突。雖然,學術日隆,所必日消者特迷信耳,而真宗教則儼然不動。然宗教必與人道相終始者也。蓋學術任何進步,而世間必有不可知者存。不可知長存,則宗教終不廢。學術之所以窮,即宗教之所由起,宗教可以日玄而無由廢。